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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五味小仙半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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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希夷的判决来得很突然,吴一勺怔忡了好一会儿才听清楚,只是这副被冰雪冻馁的身体因为长久的麻木以及许久未闻主命,让他在反应能力和接受能力方面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退化,好长时间他都未敢相信,吴希夷竟这么轻易地许之以死。

    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可是当这个结果宣布出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却依然觉得很难受。

    死,或许可以让他长久以来的愧疚感稍稍好过些,但是十年音书隔绝,也在他的心底积存下了其他的情感,比如让人彻夜不寐的思念,这并不是死可以纾解的。

    他好想和故人说说话,哪怕是被对方骂得狗血临头,他也觉得心甘。可是故人的语气里全然没有这样的想法,就连申斥的话都懒得施舍于他,似乎还急于结束对话,急于结束这场暌隔十年的见面。

    他忽然明白了,十年暌隔,他对故人深怀愧疚与思念,而故人对他,则是十分的厌恶与憎恨。

    暖炉里的炭火烧得通红,可他的身体还是觉得很冷,猛地一阵颤抖,涣散的眼神里有一座高楼随之轰然崩塌,连他的身子也跟着沉陷了下去。还好,多年的沉默与忍耐让他变得刻板而僵硬,所以表面上他的身体还是维持了原来的姿态,没有立时出现摧颓之势,可他脸上的神色已如庭院中的老槐树一样彻底枯死了。

    “九爷——”良久,他才张开了他那片冻得发紫的嘴唇,发出了一个犹似呻吟的声音。不过,他依旧不敢抬头去看吴希夷。

    “怎么,又舍不得死了”吴希夷似乎很不愿听到他的声音,没等他把拜别的话说完,就粗暴地打断了他,还十分武断地大声叱骂道: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死,你要是舍得,早就死了。何必等到今时今日假惺惺!还说什么以死赎罪,你以为你一条命就可以抵赵薪一条命了你以为你一死就可以告慰吴门数百英灵了你以为你一死就可以赎清你这一生的罪过了”

    “我告诉你,休想!”吴希夷霍地站起,罕见地发起了雷霆之怒,连桌上的茶盏也不由得为之一震。

    “赵薪死了!”

    吴一勺猛地抬起头来,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震惊地望向吴希夷。他本还想为自己辩解,但此刻,那些话已经无法再说出口,他也不想再为自己辩解。

    “你的兄弟死了,可他却永远活在每个吴门人的心里。”吴希夷带着满腔怒火逼视着对方,就像昔年那把贪婪的大火一样恨不能将整个吴门都一把吞噬殆尽。

    “是我害了他,要不是为了掩护我,他就不会……”吴一勺眼睛里的震惊在那一把“大火”面前变成了无尽的愧悔,愧悔化成了滂沱的泪水,连他自己都无法再制止它夺眶而出。

    两行老泪就这样顺着他脸上层叠的沟壑淌过他那焦枯的脸庞,由于长久以来他对自己的皮肤都懈于保养,所以两颊的肌肉都已经松弛,根本无力阻拦泪水的奔流。

    吴一勺的泪水流进了他自己的心里,也流进了吴希夷的眼睛里,可是它并不能浇灭后者心底的那团怒火。

    “你害死的何止他一人!”吴希夷大声叱道,声音之尖锐,连杏娘都不免为之心惊。

    “我问你,穆守之人呢”

    “他……”

    “他怎么了”吴希夷的口吻不容对方迟疑。

    “回禀九爷,当年我和守之从吴门出逃的时候,他受了重伤,服了祁门的雪上红花也不见好,我只能用自己的内力帮他撑着。可是有一天,我给他运功疗伤后,觉得很累也很困,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醒来之后,他就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找不着。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吴一勺勉力抑制住了哭声,可眼眶里的泪水还在不绝地往外涌。

    “果真遍寻无果”

    “罪奴不敢欺瞒。”

    “受了重伤,又无药可救,那还能活吗多半是——死了。”吴希夷冷冷地说道,连眼角的余光都带着死一般的冰凉,似乎想要在对方那一片早已荒芜的焦土之上再落上万点飞霜。

    飞霜挟劲风,劲风吹枯桑。

    在万物凋零的季节里,人们对“死”这个字眼似乎尤为敏感。吴一勺本能地抗拒这个字眼。

    这些年来,他总抱着万一之念,想案上鬼和自己一样,为人所救,或寄人篱下苟全性命,或更名改姓隐迹江湖,或者他已经回到他梦里的那个地方——那个薝卜花开遍野的地方。

    “是老奴的错,不该擅自带他出逃,不该睡着,不该……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离开吴门。如果我当时没有离开吴门,老二就不会有事,老三也不会死……”

    吴一勺有些语无伦次,有些情难自已。他一边语带更咽地俯首认错,一边情致恳切地忏悔前愆,说到最后,他再次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这段冰封已久的回忆,能这样声泪俱下地倾吐出来,能这样痛快淋漓地放声哭出来,对他来说,是一种赎罪,也是一种解脱。

    杏娘默默地看着二人,一言不发,心头却不免为之动容,只是她心头有一个疑惑:吴希夷早就知道穆守之已死,为何要来问吴一勺难道穆守之之死另有别情可她看吴一勺的泪水不似假的,只是在提到穆守之去向之时,他的眼神略有些闪烁。

    接着,吴希夷又问道:“我记得穆守之有一位娘子,你可有去找过她”

    吴一勺答道:“找过,但她也不知道二弟的下落。”

    听完吴一勺的回答,吴希夷沉吟了片晌,欲言,却又止。有顷,才复问道:“那老四和老五呢”

    吴一勺拎起惊诧的眼睛再次往吴希夷望了过去,一脸惶惑地问道:“虞四娘和四季青他们不在吴门吗”

    “他们若在,我又何须问你!”吴希夷怫然道。

    “我不知道他们二人的下落。鼎丰楼着火的时候,我、守之和赵薪都在厨房,没有和老四老五在一起。我和守之逃走的时候,他们俩并没有随我们一起。本来我和老二说好了,等他伤好了,就和他一起回吴门,去找老三他们,可……”

    一想到五味小仙之中仅存的两名小仙下落不明,吴一勺又是惊讶又是难过。

    吴一勺一直都以为他们五味小仙中的虞四娘虞清、灶王爷赵薪还有四季青夏秋冬都还在鼎丰楼,就算不在鼎丰楼,也一定在吴门下执事,就算不再掌厨,也一定在吴门某处掌领要职。为这,他还夜夜为他们祝祷,希望他们能在吴门有所建树,希望他们能够问心无愧地活着,希望他们能够把自己彻底忘掉。

    可是一切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

    虞四娘和四季青在那场大火之后,竟也学他不辞而别,眼下,他俩还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空叫人为他俩担忧。而最让吴一勺痛心的是,那一日他与赵薪在大火中匆匆一别竟是永别。

    曾经的五味小仙,竟落得今天这般四散凋零的下场,身为大哥的吴一勺难辞其咎。

    想到虞四娘和四季青不事恩主,和自己一样背恩负义,他就觉得可气又可恨;但一想到他们可能已遭不测,他又忍不住为二人担心,担心之余,又大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

    “这些年,他们俩就没有和你联系过”吴希夷继续问道。

    吴一勺恍若未闻,满目忧急地问道:“九爷,他们是那次大火之后不见的吗是一起不见的,还是分开了他们有没有说去哪儿他俩都是孤儿,没有亲人,能去哪儿他们为什么会不见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别问我!我要知道,也不必来问你!”见对方在那兀自抹泪,吴希夷终是于心不忍,他不耐烦地一摆手,忍着泪往吴一勺身后踱去。

    “十年杳无音讯,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都是老奴的错,都是老奴的错……”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望着屋外茫茫雪景,吴希夷的眼神有些迷离,都说人生有如雪泥鸿爪,为什么偏偏他们俩这一去就不留一丝痕迹呢

    “当然是你的错,你是他们的大哥,是他们的领头雁,他们一向敬重你,追随你,视你做榜样,你带头逃跑,置兄弟生死于不顾,他们又岂会留下来再做我吴门的鬼!”

    吴希夷打开房门,屋外的寒气扑面而来,急涌而入。冷风卷起地上还未凝结的雪絮,从他的两鬓华发之间飞掠而过。左侧那片单薄的门板似乎有些不胜风寒,被风一吹,竟晃动了起来,吴希夷伸过左手,一把扶住了它。

    那一刻,杏娘也分不清,到底是他扶住了它,还是它扶住了他

    她只是从他那略显苍老的背影里看到他身上某处伤口在隐隐滴血,而那个伤口就好像何琼芝手上的伤疤一样常年好了破,破了好,永远都不会有结痂痊愈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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