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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雪满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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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笑过后,杏娘的心情并没有像绿天芭蕉那样轻松下来。

    “那姐姐你呢你能平安出去吗”杏娘转过身来,仰起头,面对面望向身后的绿天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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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天芭蕉眉心微微一动,两颊微微一紧,好似杏娘这一问问得太过突然,让她有些答不上来;又好似杏娘这一份关心来得太过突兀,让她有所无所适从。

    她佯作镇定地轻抚着扇面上的芭蕉叶,那疏密有致的纹路、那光滑柔软的质地,让她忽然想起了棋声花院里的碧玉芭蕉。

    那层层叠叠的芭蕉叶底下,曾经也有一个女孩子跟另一个女孩子问过同样的一个问题,可惜时间太久了,她对那个女孩子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

    不经意间,一丝枨触如细雨一般滴入眉心,不知是细雨太冷还是眼睛乏了,绿天芭蕉轻敛双眸,醒了醒神,然后轻摇着手心的芭蕉合扇。

    “放心吧。我一定会出去的。”这是那个女孩曾经对她作出的回答,如今她拿来回答杏娘。

    时灯花忽爆,不期然打断了两人的眼神交接。

    “灯花‘爆’,喜事到,好兆头呢!看来姐姐与我都能平安出去的了。”这是小缃曾经说过的一句吉利话,如今杏娘拿来给这二人仓促结束的眼神对话打了个漂亮的圆场。

    忽而,听得门外有人疾步而来,两人立即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对话。

    那人及至门前,轻轻一叩,站在门外问道:“两位娘子,小的端方。我家主人让我过来问问,是否一切都好可有遇上什么事儿吗若有什么需求,可以尽管说。”

    “没事,我和仙子一切都好。这里一应俱全,没什么要添的。劳烦小哥你代我谢过你家主人,另外烦请告知你家主人,就说我们马上就来。”杏娘站在门内,不疾不徐地回答道。

    那端方闻言,低头答了一句,旋即向着来时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转身而去了,他那急切的脚步声似乎在有意提醒杏娘:时间不多了,赶紧作决定。

    望着门外积起来的落雪,杏娘深深了吐了口气。雪越下越大,那纸扇作舞的难度也越来越大,尽管杏娘对自己的舞艺颇为自信,就算天气再恶劣,她也能应付自如,但是眼下的困局与抉择,无疑是雪上加霜。

    雪与霜,就像沉重的枷锁一样压在杏娘纤弱的身上。一个身披枷锁的舞者如何能翩翩起舞杏娘希望在冰冷的风雪之中找到答案。

    “不知不觉的我和姐姐竟聊了这么久了。”门外的积雪里悄悄地留下了时间的脚步。

    “妹妹与我一见如故,自然不会想到,一局枯棋竟柯烂。”

    “姐姐棋艺高妙,出人意料,妹妹我可是十分佩服呢。”

    “妹妹若觉意犹未尽,来日到我棋声花院来,我与妹妹再来一局”

    “我棋艺不精,非姐姐敌手。若与姐姐对弈,怕是要扫了姐姐的雅兴,我自己怕也是要落人笑柄,所以妹妹我还是不到姐姐跟前丢人现眼了。”

    杏娘静静地伫望着门外的鹅毛大雪,望得久了,话语之中不觉也沾染上了一点点风雪的寒意。

    对于这个来自南国热土的绿天芭蕉来说,这雪冰冷刺骨,白茫茫的实在没什么值得可欣赏的。故而她只是陪在杏娘身后,远远地瞥了一眼门外的飞雪,可门外的寒气还是不绝如缕地钻进了她的身子里,还得寸进尺地将她身体内的温度一点一点地盘剥而去。

    一阵冷风拂过,绿天芭蕉不禁打了个寒战。她乜斜着觑了一眼在门口岿然不动的杏娘,此刻杏娘的背正对着她,杏娘的面前也没有镜子,她无法看到杏娘眼睛里的世界,所以她也无法得知杏娘此刻在想什么。

    “其实九爷是姐姐的故友,又有十几年的交情,为何你不直接跟他商量呢”伫立有顷,杏娘开口问道,但没有回头。

    绿天芭蕉看着她嘴边的一口白烟渐渐消失于无形,微微一笑道:“九爷这人,既不善谋,也不善断,关键时候,还是一株墙头草,风向哪边吹,他就向哪边倒,这样的人如何能拿得了主意。不似妹妹,是个有主意的人,能做九爷的主心骨。”

    “姐姐这是在取笑我呢我是个有主意的人,可都是馊主意,要不然也不会被姐姐都给否决了啊。”杏娘半是自嘲地回道。

    转过身来,她又说道:“九爷这人,是不善谋,但他听得进去别人的意见,也分得清是非黑白,也算得是截长补短。但你要说他不善断,那就有失偏颇了。他每一次做决断看似都好像犹犹豫豫的,但其实他是个能拿主意的人,只不过在拿定主意之前,他需要考虑所有人的感受而已。尤其当他知道自己对别人的伤害无可避免之时,他总是力图把这种伤害降到最小。”

    绿天芭蕉不置可否地付之一笑。

    看着杏娘眼中的光芒,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有些自负,有些倔硬,不肯轻易服输,也不愿轻易地向前辈们的“经验主义”低头,总是拿着自以为是的眼神向前辈挑战,以试图证明自己在某一方面的独到之处。

    “他很喜欢你吧”

    “他”

    “九爷啊。”

    “……”

    绿天芭蕉忽然转过话题,杏娘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当她反应过来时,她的口齿却又没有跟上骤然加速的心跳。

    绿天芭蕉凝望着对方眼眸深处的柔情,凝望着对方眼眸深处的青涩,就像她棋声花院中的雨后芭蕉一样,一片青葱,一片清新。

    她已经好久没有回去了,碧纱窗前雨打芭蕉闲落子、碧虚檐下风玉琤琤题叶字、碧影丛里凤翅半垂剪素影,这样的清闲也已好久没有过了。

    芭蕉疏雨,滴在枕边,也滴在梦里,它既是她扇面上的一道风景,也时她记忆深处的一瞬美好。

    其实,江州这里的芭蕉也不少,只是她都看不上眼,尤其这一下雪,她更觉难受,雪打芭蕉,折了芭蕉的叶,还乱了芭蕉的本色,最糟糕的是,她听不到芭蕉疏雨那个熟悉的声音,玉珠弹跳,碎玉玲珑,流珠莹滑;流泉漱石,泠泠作响,如鸣佩环。此乃世间无上好音,没有之一!

    “我就知道他和你,不是普通的朋友。”杏娘的默不作声,犹似无声的默认。

    绿天芭蕉在手心呵了一口热气,搓了搓手道:“虽然我和他很早就认识了,但其实我和他并不熟,交情也没那么深。就一起过了一个晚上而已,那晚,我为他跳舞,他为我斟酒,我为他唱歌,他为我击筑,我陪他醉,他陪我……”嘴角处,一弯明媚的新月含羞初绽,恰如其分地点亮了她眼眸里还未完全陨灭的星光。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言语之中嵌入了某些敏感的字眼,又或许是想给对方留有充分的想象空间,绿天芭蕉关于那一夜的回忆就此戛然而止。

    “呼——”绿天芭蕉沉沉地吁了口气,“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曾经的美酒,曾经的欢歌,曾经的芭蕉雨,曾经的暮云碧,到最后都空余下了一个恨字,不得不叹,在无情的岁月面前,任何东西都会变质,就算是喜怒哀乐这四个无形的东西,也没有永恒如新的特权。

    “唉,都过去了。”绿天芭蕉带着苍凉的语调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一声叹息,一声苦笑,将女子那种独有的落寞与伤怀在自己的面颊上装点得恰到好处。

    转过头来,她又以过来人的口吻,与杏娘执手相道:“杏娘,我知道这些话我本不该说,但我一见到你,就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你很亲切,就好像你和我相识了很久一样,所以我忍不住想提醒你,人生在世,只有你自己的身家性命才是最紧要的。其他人……自古男儿多薄幸,空许红颜千行泪。不值得!”

    杏娘默默地听着,不置一词,只浅浅一笑,算是一位年轻的聆听者礼貌而真挚的回应。

    “好了,我该走了!你也赶紧收拾一下,准备上台吧。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我想你自己心里已经有数,我就不问了。”

    临走之前,绿天芭蕉再次帮杏娘整理了一下衣裙,顺便带走了那个装着司马丹玉佩的绣囊。

    临出门时,她忽又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她想将自己方才跳舞的成绩透露给杏娘,但杏娘婉言谢绝了。

    这两个自负的人相对莞尔,心照不宣。

    目送绿天芭蕉远去的身影,杏娘长长地舒了口气,敛眸凝思,沉吟有顷,才喃喃自语道:有些人做好事就像做亏心事一样,有些人做坏事却像做善事一样。真是有意思!

    言罢,杏娘掏出袖口的“梅心冻”,簪于自己的云鬟之间。未免他人识出这支银钗的异处,她特意在其檀心一点红处粘上了一枚春幡,巧妙地掩饰住那一抹靓丽而醒目的红色。

    当日吴门师潇羽和柳云辞酒酬之争,师潇羽送了她这枚春幡,事后,杏娘便将它一直收在自己的香缨之中。

    今日取它出来,一来春幡又作幡胜,巧寓旗开得胜之意,是个好兆头;二来是希望能叨师潇羽的光,借着酒酬之争中那点吉运,让自己顺利地完成这场比试;三来,杏娘一直有一种感觉,师潇羽就是她的福星,所有的困难都会因为她的出现而迎刃而解。

    红烛摇曳,照不见她的芳容,照不见她的心里,却照见了雪地上那个婀娜而修长的身影。风雪之中,只有它还未被风雪覆盖,似乎风越大雪越深,才更能衬出它的傲世风姿,它是那样孤独,却又是那样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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