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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兵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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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事了!”

    雨夜中,右相李敬玄从床榻上被惊醒。

    他的睡眠本就浅,再加上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就像是印证了他心里某种念头。

    翻身坐起后,屋内的陪房丫头早已将鲸油灯点亮。

    明黄色的灯光中,大门被打开。

    伴随着一阵急促风雨一起涌进来的,是一位身着细鳞甲的金吾卫。

    “右相!”

    李敬玄眼角的肌肉跳动了一下。

    两眼下意识眯起。

    ……

    “风声雨声,听……今夜适合杀人。”

    胡巴伸手抚在左胸:“我们的复国就在今日。”

    随着他站起身,身边的一群人,也依次站起。

    所有人手捏奇怪的印决,向着漆黑的雨夜发出吟唱。

    像是祝祷,又像是某种诅咒。

    那种恶毒的,带着滔天恨意的诅咒。

    “鲸油都备好了,随我闯宫。”

    “苍天在上。”

    ……

    隆隆隆

    无数的脚步混杂为一,撞破了雨夜。

    一队队甲士,执着长槊、横刀,向着宫门闯去。

    雨幕中,整个皇宫犹如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散发着威严。

    在那些甲士的背后,更加深邃黑暗的地方,有各种诡异的黑雾正在集聚。

    黑雾中,隐隐听到各种兽吼。

    有似人非人的声音,自其中发出。

    “星君,那些人……”

    “这些唐人……嘿嘿,有趣,我们紧随其后,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

    “阿郎。”

    苏大为放下手中书卷,听到外面传来府中奴仆高舍鸡的声音。

    高舍鸡是当年他征百济和高句丽时,分到的一批奴隶中的一人。

    因见其伶俐,一直带在身边。

    原本也没多想,直到,这次回来,得知高舍鸡去岁娶了一名女奴,并诞下一个儿子,名高仙芝……

    很好很强大。

    莫不是日后的名将高仙芝

    真要是那位,就有趣了。

    看看自己身边那些人,娄师德、王孝杰、黑齿常之、沙吒忠义,现在又有了高仙芝,那封常清在哪里

    好家伙,好像从高宗朝到武周朝的名将,都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是巧合还是气运如此

    苏大为没深想下去。

    听到高舍鸡在屋外的声音,开口道:“进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

    身材高大的高舍鸡走进来,先向苏大为行礼,然后迅速道:“阿郎,有消息。”

    高舍鸡看了一眼苏大为。

    油灯下,苏大为双肩宽阔,即使是坐在那里,也如普通人立着般高大。

    从他的身上,有一种高大雄壮之感,扑面而来。

    令高舍鸡,有一种想要跪拜的冲动。

    尽管,苏大为并不是那种胖大的唐人将领。

    相反,他的身材虽高,但极为匀称,举手投足间,肌腱开合,透着一种轻盈的力量。

    宛如蓄满力的猎豹。

    他的肤色黝黑,双眼在油灯下,如同看不见底的湖水,明滟之中,藏着无数深邃。

    高舍鸡定了定神,接着道:“是军中的。”

    “嗯”

    这句话,才引起了苏大为的兴趣。

    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投向高舍鸡:“何事”

    “有折冲府都尉违制,私下取了甲胄。”

    “是谁”

    “长安魏三郎。”

    这个名字,苏大为印象极深。

    白天在城门前,正是这魏三郎拦住那些城门吏。

    “魏三郎怎么会是他。”

    苏大为皱眉道:“他想做什么”

    “阿郎,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气氛有些不对,总感觉有些什么事要发生。”

    高舍鸡脸上流露出忧心仲仲之色。

    ……

    轰!

    横刀重重的劈砍在宫门上。

    碎木飞溅。

    除了带头的那些死忠之士,大部份跟随魏三郎的士卒,脸色一片惨白。

    私闯宫禁,说得好听叫除贼,可若不好听,那便是谋逆!

    “都打起精神来,速速破门!”

    魏三郎抹着脸上的雨水,手执横刀,杀气腾腾的从队列走过。

    他的肩膀上沾着一些腥红,连雨水都无法冲刷干净。

    也不知是敌人的血水,还是他自己的。

    宫门下,传出阵阵吼叫声、喊杀声。

    有执守宫门的宿卫,已经在里面张箭还击。

    带头破门的士卒,猝不及防下已经伤了数人。

    现在是牛七郎带着人在对射,压制那些宿卫。

    但看魏三郎等人连破门的器械也没有,就可以想像到他们起事是如何的仓促。

    “三郎!”

    “我们真的能成吗”

    一个颤抖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魏三郎眯起眼睛看过去,认得是自己的同乡张敬之。

    “敬之,你现在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这……万一……”

    “你知道什么没有万一!”

    魏三郎一把抓住张敬之的肩膀,将他拉向自己,声音恶狠狠的道:“还记得咱们当初在陇右吗”

    “记得!”

    “那时想活,想活下来,能到长安就好了,长安不仅事少钱多,而且再不用担心这颗脑袋,而且回来后,咱们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魏三郎眯起的眼睛里,涌起热辣辣的东西。

    “我记得,我都记得!”

    张敬之大口喘气。

    那张国字脸上,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脸色腊黄。

    他剧烈喘息着:“我记得,刚入伍的时候,几十个人钻在一个临时搭建的营帐里,臭气熏天,总有几个身强力壮的,欺压我们这些新入伍的。

    有活都给我们干,有肉他们先吃,有兴趣了先挑我们干。

    咱们被欺负的神经都不正常了。

    就在这时候,幸亏你,三郎,你拉了我一把,把我带到将军身边做了亲卫。

    你说,咱们是同乡,还是远到没边的亲戚。

    打那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了,有什么好东西都分我一份,和人起争执了,你也总替我出头。

    从那以后,打仗结阵我就紧跟着你。

    有人跑过来我就砍,有箭飞过来我就挡!”

    “兄弟!”

    魏三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要知道咱们这一切是谁带来的。”

    “王将军苏总管”

    “你也听到消息了吧王将军才回长安,便被夺职在家,苏总管虽然好似风光无限,但朝中有奸贼,这背后的凶险,知不必多说。

    以苏总管的功劳,便是当个宰相,又有何不可!”

    “三郎……”

    “若王将军、苏总管这些人都倒了,似我们这些蝼蚁,还能活吗我们是陇右兵,身上可是打的苏总管的烙印!这几个月,长安一直在传什么狡兔死,走狗烹,功高盖主,恐怕不能长久。

    我们这些陇右回来的人,虽然官职不高,但在长安分居各职,甚至执掌宫禁,你觉得,我们能平安吗”

    “三郎!”

    张敬之嘴唇哆嗦了一下,用力咬紧牙关,点头道:“我懂!”

    他想起半月前的一件事。

    那天本不是自己当职,但是临时抽到了夜巡的签,而且是相熟的几个抽到了一起。

    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不是上面有人打点,不会被抽中夜巡的啊。

    当时他还疑惑的看了一眼魏三郎。

    还记得魏三郎也意味深长的看向自己。

    当时谁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没人敢把心头的疑惑问出来。

    许多事,早已有了感觉和伏笔。

    那天晚上,他拿了令牌,带着手下去府库领了甲胄和兵器,开始巡夜。

    夜半时,魏三郎还曾带队来会合。

    那些都是突发的,临时其意的。

    但现在看来,就像是今夜的预演。

    原来,三郎早就……

    张敬之突然感觉不寒而栗。

    虽然三郎说是奉将军令。

    但是能奉哪个将军

    王方翼已经被夺职了啊,他哪来的权力下令

    为何不是苏总管下的令

    三郎口口声声说苏总管,这事和苏总管到底有没有关系

    不论到底是谁下的令,无皇帝亲召而夜闯宫禁,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开弓没有回头箭!

    其实也不难想像,将军害怕皇帝要除掉他,不想坐以待毙。

    可是将军现在没有军权,被困在长安也跑不出去,想拉拢禁军头目,那是嫌自己命太长。

    可能情急之中,突然想起魏三郎手下还有千百号人。

    于是偷偷找到魏三郎,或是下拜或是叙旧情,最后说出这个惊天计划。

    魏三郎当时一定被吓懵了。

    但这背后利益,也同样巨大。

    若是能废掉宫中某些人,扶太子登基,那么将军便有拥立之功。

    或者做得更绝一点,扶立本无机会的皇子坐上那个位置,那将军日后的富贵,还用担忧吗

    将军的人脉深广,许多事情早就在暗流涌动。

    这也不仅是将军一人的事。

    自从当今天子继位,府兵的待遇可是每况愈下。

    军中多有怨言。

    如今,只是到了不得不爆发出来的时候。

    我们这些跟着将军的人,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

    以军乱政,这些,本就是自两晋南北朝,五胡乱华以来,中原王朝的潜规则。

    从两晋自隋,下克上,自相攻伐从未停止过。

    天子唯兵强马壮者为之。

    大唐才是其中的异类。

    历史的巨大惯性,正要将这个帝国,重新拖入轮回中。

    这个征服了草原,打下辽东,推平吐蕃,平了南蛮,被称为天下共主的大唐,在这一刻,隐隐走入风雨飘摇中。

    谁也不会想到,历史会在这时,走入岔路口。

    一边是历史,一边是未来。

    它就站在悬崖边上。

    轰!

    一声狠狠撞击宫门声,将张敬之惊醒。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失声喊道:“还没打开若是惊动了其他门的宿卫,或者别的禁军……”

    “不会有别的禁军。”

    魏三郎意味深长的道:“到天亮之前,长安是我们的。”

    我们

    张敬之心中一凛。

    轰隆!

    突然,宫内传来一阵不同于之前的喊杀声,以及随之而来守军惊恐的喊叫和惨叫声。

    宫门被打开了。

    一个没胡子的中年人,满脸阴鹫的站在门旁,冲着魏三郎等人招了招手。

    大伙一涌而入。

    那人带着大家,继续向大明宫深入进发。

    ……

    啸!

    一声凄厉的响声,刺破黑夜。

    率先闯入宫门的士卒,瞳孔猛地扩大。

    他看到,黑暗中,一道电光划破雨幕。

    然后,这电光将他胸膛穿透,带着他向后飞出。

    夺!

    一声惊魂夺魄的大响。

    三名叛军被一箭穿透身体,狠狠钉在宫墙上。

    那箭,粗如儿臂,巨大得不像话。

    魏三郎与牛七郎、张敬之等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全大唐,全长安,能射出这种箭的人,据他们所知,只有那一位。

    “薛仁贵!”

    几乎是从齿缝里喊出那个名字。

    那是三箭定天山的大唐名将。

    也是单人独骑敢闯高句丽军阵的绝世猛将。

    居然会是他在守宫禁!

    牛七郎看了一眼魏三郎,一颗心不断下沉。

    “这里交给咱家,你们只管入宫。”

    那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阴笑一声,身形突兀的消失。

    就好像他是幽灵一般。

    下一瞬间,一身明光铠,守着内宫门的薛仁贵只觉得一股大力扑来。

    他心中一凛,伸手拔起竖在手边的长槊,只听到“叮”的一声金属爆鸣。

    火星四溅。

    巨大的力量推着他的身体,向后滑去。

    张大双眼后,他惊愕的发现,扑向自己的,居然是一名宫中太监。

    看他手指纤瘦宛如女子,一张脸阴柔而秀美。

    举手投足间,柔若无骨。

    但这阴柔至极的动作里,却蕴含着极可怕的力量。

    铛!

    又是一声惊天巨响。

    薛仁贵只觉得手里的长槊像是要被对方一掌劈断了。

    向内狠狠弯折。

    带着他的身体,再次向后滑退,不得不让开宫门。

    “异人”

    薛仁贵扔下手里变形的长槊,一双带着怒火的眸子狠狠盯在对方身上。

    “你究竟是何人”

    “去向阎王打听吧。”

    太监身形如鬼魅,左右摇闪,突兀的再次扑上。

    薛仁贵冷笑一声,左手紧握那张巨弓。

    从弓臂到弓弦,隐隐有火光蹿动。

    太监眼瞳微缩:“天生开灵”

    薛仁贵暴喝一声:“知道就好,哪怕你是异人,也休想再进一步!”

    手中巨弓横扫,连雨幕都像是燃烧起来。

    “找死!”

    太监大怒,双手十指如勾,以一个诡异到不可思异的动作,险之又险的从巨弓下避开,贴着地面疾掠过去。

    一爪抓向薛仁贵两胯之间。

    居然是一招猴子偷桃。

    薛仁贵面色狂变。

    他此时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以这太监的可怕力量,就算是明光铠的裙叶,也难挡他一抓。

    就在薛仁贵急得额头冒汗时,突然从一旁伸出一只手。

    阴柔的,带着波光滟潋般的水色,向着太监的手掌迎去。

    两只手在半空中轻轻一沾,随即分开。

    那太监脸色大变,向后滑退数丈,捧着手腕,一头冷汗的注视着在薛仁贵身边多出的一人。

    那是一个少年人。

    身长玉立,俊逸非凡。

    站在薛仁贵身边,如皎皎明月一般。

    “你是何人”

    “你连我都不认识”

    明崇俨轻轻拂了拂衣袖:“我是黄安县主薄,明崇俨。”

    “你……你莫非和薛礼有一腿”太监惊疑道。

    噗!

    明崇俨只觉得自己内心受到一万点暴击。

    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自己怎么会有那种兴趣

    脑子里突然闪过苏大为的脸庞。

    这令他心头一阵恶寒。

    呸呸,我的取向是正常的。

    绝不可能被这些粗胚掰弯。

    “敢挡我们的路,都得死!”

    中年太监趁着明崇俨分心的一瞬,再次蹂身扑上。

    他的双手十指在空气中翩翩舞动,莹白如玉。

    似穿花蝴蝶,又似飞针穿线,灵动到不可思议。

    四周的雨幕,宛如停滞。

    随着太监手指颤动,卷起的暗流,一齐飞卷向明崇俨和薛仁贵。

    “米粒之珠,也敢争晖”

    明崇俨玉掌从袖中穿出,光洁莹润,如抽刀断流般,将雨幕一掌分开。

    以明玉掌对上太监的阴柔指劲。

    双方一触即分。

    那太监的双臂衣袖无声无息间,如飞絮般爆裂开。

    露出一双鲜血淋漓的手臂。

    明崇俨漫不在意,向守立在一旁的薛仁贵投了个眼神:“薛将军,你去拦住叛军,这里有我。”

    “好。”

    薛仁贵点点头,一抬脚将地上那杆半弯的长槊挑起到手中。

    明崇俨嘴角抽了抽,心想薛礼这也太省了。

    这槊都弯成这样,还拿在手,你是想做第二把巨弓吗

    “你们,都别想走!”

    那太监尖叫一声,自他身后,猛地扑出数人。

    当先一人,赫然是一名胡女。

    彩裙曼妙,涂了鲜红豆蔻的手指,从袖中穿出,一指点向明崇俨。

    而在胡女身后,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手执一把短剑,悄无声息的扑上来。

    明崇俨与薛仁贵,两人同时脸色大变。

    只因为,这两人,他们都认识。

    不但认识,而且还见过不止一面。

    那是在蜀中时,自苏大为身边出现过的异人。

    据说之前是都察寺天字组异人,在苏大为自都察寺离开后,便一直跟在苏大为身边的……

    刺客黄肠与碧姬丝。

    “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事和阿弥有关”雨幕中,薛仁贵传出愤怒叫声。

    “你问我,我问谁!”

    明崇俨厉啸一声,双掌拍出。

    生死之搏,容不得半点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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